编辑:ddayh.cn
两年前我工作在一个小地级市的三甲医院,在偌大的中国版图上不容易找到的地方,既没有名山大川,也不是交通枢纽,它安静的坐落在湖南的腹地。在我曾经写过的文章里我描述过它是一座小城,出租车一个起步价就可以从市中心到市内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经常徒步去老兄长家吃饭聊天,目之所及就是不远处黛青色的远山还有乳白色的薄雾。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关于作客他乡,关于世界未必是封闭的世界,我们未曾关注的女性所承担的苦难,这个大地上发生的事情奇妙又震撼。
那是一个平常的工作日,我早上接班发现晚班收进我管的抢救2床的一位女性患者,晨交班的时候大概了解这一位消化道大出血的年轻女性患者,考虑肝硬化食管胃底静脉曲张破裂出血可能性大。这种疾病在基层很常见,中国有大量慢性乙肝患者和酒精爱好者,发展到后期无可避免变成肝硬化合并门脉高压,压力巨大的门静脉血管侧支分流像堵不住的洪水让食管和胃底的黏膜血管鼓胀得像气球一样。只要一点点压力和尖锐的东西就能让血管破裂,血液汹涌而出,这是很凶险的并发症,患者死亡率极高。然而,我们处理起来也非常熟练,因为接诊的同类患者数量众多,抽血化验、交叉配血、开通多路静脉通路和心电监护,各项程序紧密衔接有条不紊。接完班,我来到床边查房,这位女患者极度虚弱,心电监视器显示血压在休克状态,心率很快,她没有力气睁开回答我的任何问题。不过看起来暂时处在短暂的平静期,只是不知道下一次凶险致命的大出血什么时候会像溃决的洪水一样袭来。观察了所输注的各种药液和血袋,基本上能够用上的治疗都已经用上了。接下来,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内镜下止血,用类似502胶水一样的东西注射进破裂的血管硬化后封堵住出血。费用昂贵,我需要详细和家属沟通。然而令人惊奇的事情才刚开始发生。
陪在床边的是一个有点老实的中年男子,深深的皱纹和黝黑的肤色,就知道是个体力劳动者。我喊了他到办公室,他说他是患者丈夫。我于是将病情详细告诉了他,以及目前危险的情况,医护人员会尽全力抢救,但要做好思想准备。接下来正准备谈内镜下止血治疗的情况,告知这个方法有希望挽救生命,但要准备一笔较大手术费用。中年男子犹豫了,我很着急,因为知道抢救必须争分夺秒,也遇到过很多犹豫就错过治疗黄金窗口的,像这种大量出血的可能第二次失血打击就救不过来,我对他语气变得有点强硬和急迫,反复告诉他也许就是最后的机会,对于医生来说救命胜过很多现实的考量,所以无法顾及那么多背后的原因。这个老实有点憨厚的中年男人终于绷不住在我面前奔溃了,他怯懦得缩成了一团,语气中带着颤抖和乞求,他说他实在没钱了,身上仅有的五千元已经交了住院费,又带着哭腔颤抖地声音说实在没有办法了。我能理解,常常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们也只能尽力,寄希望药物能够起效,但是风险太大了。唯一让我感到疑惑的一点,大部分有点感情的患者的配偶这个时候一般都会再三求医生救救配偶,有的甚至跪下来,那种揪心地不顾一切地想要救人的状态一再浮现在我面前。眼前这个中年男子,他也很绝望,但是似乎还缺少点什么,缺少对妻子应有的那种不顾一切的关心。我心里想着,也许是老实的农民并不善于表达。
看样子,抢救2床的这个女性今天还需要输注大量的血液制品,而这些都是非常昂贵。我得想点办法,于是我又回头去找他,我说你医保赶紧登记一下,需要住院证和她身份证,以免错过登记影响报销。他支支吾吾了一会,回到床边。过了一会我看了下电脑里女患者的个人信息,名字是中国名字,年龄性别都有,只是没有身份证信息。于是我又跑过去要他妻子身份证。中年男子只得过来,说她没有身份证,我很惊讶,问他为什么,他似有所言我却听不清楚,考虑了一阵才小声告诉我她是缅甸人。我震惊了,抢2床这个女患者是个缅甸人,在我们这家医院除了本地移民出国的很少接收外国人就诊。这就很奇怪了。患者的隐私我不便打听,只需要核对准确身份信息即可,于是接着又问那她的护照呢,外国人在中国居留护照就是唯一合法的身份证明了,他说也没有。这就很奇怪了,既没有身份证,又没有护照,又不是中国人,身份属于非法居留,牵涉到公安司法了,但是显然人躺在病床上危在旦夕,救人要紧,也没有时间配合警方调查,所以我们暂时没有联系警方。到这里,这个患者就不再是一个普通的患者了,她来自缅甸,是个没有护照的非法居留者,目前消化道大出血危在旦夕。
既然这个女子是非法居留,这个中年男子显然就不是他法律意义上的丈夫,因为他们是没法领结婚证的,所以法律意义上的代理人关系也就无法成立。这就很棘手了,我们谈话和病情告知的文书都是由该男子签字,理论上他无法代表患者及家属,接下来的治疗和谈话就很不好进行下去。这时候,我再次到床边观察患者情况,各项指标稍微稳定了一点,重度贫血而惨白的面色稍微有了点气色,眼睛也偶尔可以睁开,我到床边用普通话问她感觉如何,她能够用气若游丝的普通话回答还好,但是显然非常虚弱,她能够听懂普通话,简单的交流。我于是问她家在缅甸哪里,有没有家人联系方式,她虚弱的说了几遍,但是我听不懂,应该是缅甸语,她不知道中文是什么地名。干着急的我实在找不到能够听懂缅甸语的,在我们这个小城,哪里找得到懂缅甸语的,急中生智,我拿出了笔和纸,让她写下来,只见她歪歪斜斜写了下来,就是图片里的文字。然后,我拿着文字辨认,像拼音,可是也猜不出是缅甸哪里。为了想办法尽快联系上她家人,告知她目前的情况,我联系上中山大学对外汉语专业研究生毕业的同学,她教的班上经常有东南亚的学生,我想她也许能帮到我,我把患者写的文字拍给她拜托她找缅甸的学生辨认。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帮我联系上一位缅甸国内的博士生,反复辨认,认为是某个地名。可是茫茫人海,跨国的追踪,没有联系电话,我们也无法马上找到她的家人。事情到这里又断了,我只得回头找中年男子询问,至少留下他的身份信息,目前他是唯一能够与医生共同承担责任的人。这个老实憨厚的中年男人,待在病床一边,似乎是要无助到要哭了的状态。我喊他来办公室,说目前只能一起想办法,问这个姑娘是不是被卖到中国的跨国媳妇。他一五一十的回答我,这个姑娘是缅甸人,最开始当作跨国媳妇被卖到了云南某个地方,当地的丈夫不幸去世了,她又在中间人的撮合下被卖到了浙江也就是他家里。姑娘本来有丙型肝炎,肝硬化。在浙江不到2年,还没来得及怀孕就消化道大出血,在当地治疗稳定后,他才觉得要把姑娘送回云南让她回缅甸去。从浙江到云南,跨越整个中国,在经过娄底的高速上她突然再次大呕血,这才紧急下高速送到我们医院。事已至此,终于明白了前前后后的所有疑虑。但是人要救,办法要想,当务之急是筹措住院费,而同时考虑到可能牵涉的跨国问题,我选择了报警,希望警方能够介入并由政府出面,从我市成立的紧急医疗救助基金里申请部分经费支持。
事情的后续是,患者再次发生了致命的大呕血,所有能用的办法都没能够挽救年轻的生命,警方也通过省公安厅联系了缅甸大使馆协调后续事宜。这是关于这个缅甸姑娘生命最后阶段的故事。 这件事情给我很大的震动,这个缅甸姑娘的命运并不由她自己决定,她生在哪里,成为男孩还是女孩,遭遇什么样的境遇,所患的疾病,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那个老实巴交的中国男人,他人生的际遇也没法选择,他生在哪里,他娶不到媳妇,花光所有积蓄买来一个老婆,还没来得及为他传宗接代,还为跨国媳妇的治疗费用欠下一笔债。而我,从没想到过在小城的医院里会和相隔数千里的浙江和缅甸人产生交集,还有人生第一次报警。唯一让我确定的是,他们都是好人,内心善良醇朴,哪怕中国男人可以一走了之,可以不必背负如此之多,而缅甸姑娘本可不必客死他乡,她选择留在中国因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那已经回不去的故乡。
发生在大地上的故事如此之多,这个故事不类似于毛姆的《面纱》,也不像杜拉斯的《情人》,它只是异国和他乡的一件小事,当我们曲高和寡地在讨论女权和996时,对于故事中的中国男人和缅甸女人,他们的悲惨遭遇就像现实世界巨大的反讽,只能慨叹生而为人,很抱歉!
热门消化内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