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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盐酸曲马多到联邦止咳水,然后是复方曲马多、氨酚曲马多,再到泰勒宁,24岁的沈阳青年于楠走上了一条很难回头的路,现在是冰毒。
同样是沈阳人,31岁的曹枫也早已从曲马多过渡到泰勒宁,断断续续十几年至今。他现在正努力进行新一轮的戒断,但仍不时会找熟人、朋友借钱。“不会买药。”他每次都作出保证,但几乎没人相信。
他们17岁时就接触药品,由浅入深。除了冰毒,上述药品有一个共同特点:均为含有麻醉、镇静成分的处方药。
于楠回忆,第一回吃,是因为“家里有事,心情不好”。朋友告诉他,“吃这个就不伤心,不难受了”。然后积少成多,一发不可收拾。他说,一开始吃一两片就有欣快感,能持续一天,到后来的话,逐渐增加到一次10片、12片、15片??想戒断的时候已经极其困难。“只要第二天停药,鼻涕就没完没了流,干什么都提不起来兴趣,身体哪儿都疼,忽冷忽热,挺不过去,又开始复吃。”当止痛药、止咳水等药物都不能满足的时候,于楠找到了冰毒。他把自己走到吸毒这一步归结为最初的“吃药”,“像小偷先从小的开始偷,慢慢变成抢劫犯一样”。
曹枫则是和同学去迪吧蹦迪时最初接触到药品。后来为了维持那个“飘劲”,逐渐一天吃20片泰勒宁,最多时一天50片。
与他们有着相似轨迹的年轻人,在沈阳并不难寻觅。每天午夜12点以后,沈阳市太原街附近,城中最火的三个迪吧——东方斯卡拉、西部酒城和夜未央便热闹非常,随着音浪忘我摇摆的一群群男孩女孩中,不少人是上述药品的需求者。沈阳的迪吧凌晨之前提供歌唱、小品表演等,午夜12点之后开始DJ伴奏,与一般夜店无异。在沈阳,吃药蹦迪、常年混迹于夜场的年轻人,被称为“小摇子”。
2019年,财新记者四度来到沈阳,在上述三个迪吧都见到了成群结队的“小摇子”。吃片剂的,把成板的药物就着可乐一把吞进肚中;喝药水的,对着药瓶一饮而尽,在快感到来之前一起涌进迪吧。
还有一部分人是因为正常的医疗需求开始了首次接触。30岁的张翔是上海一家消费电子公司的高级硬件工程师。2017年末的一天夜里,他突发痛风。疼痛难耐中,前往上海市松江区一家医院。医生给他开了四盒泰勒宁,可以至少吃10天。次年5月,张翔骑自行车时摔倒,手臂骨折,医生的处方中又包含两盒泰勒宁。
泰勒宁化学名为氨酚羟考酮。说明书显示,它适用于各种原因引起的中、重度急、慢性疼痛,为复方制剂,其组分为每片含盐酸羟考酮5mg(毫克)。羟考酮是吗啡类的纯阿片受体激动剂,作用于人体内的阿片受体,起到镇痛作用,属于强效麻醉性止痛药。该药常规剂量为6小时服用1片。张翔说,他严格按照说明书,每天服用该药物不超过4片,在骨折恢复期几乎没有受到疼痛感的折磨。
骨折恢复期持续了三个月。三个月后,试图停药的张翔发现自己出现药物戒断反应。据他陈述,最严重的反应是失眠,即使借助安眠药,每天的睡眠时间仍无法达到三个小时。“这个药本身成瘾就很快,骨折疼的时候也顾不上,早上出门,如果不吃,就会有眩晕感,出虚汗,注意力很难集中,状态很差。”张翔说,他目前已确诊抑郁症,“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小摇子”的世界
沈阳药物滥用群体很可能大多数并未纳入统计。前文所述的药物滥用监测《报告》所获数据来自全国1794家报告单位,只有强制隔离戒毒机构、禁毒执法机构、美沙酮维持治疗门诊、自愿戒毒机构、社区戒毒机构、精神专科医院和综合医院。但从财新记者所接触的所有药物滥用受访者的经历不难看出,他们都不在上述范围之内。财新记者在沈阳街头发现,被称做“小摇子”的青少年习惯住在太原街,他们吃药、蹦迪、辍学、无业、三五成群,年龄最小的十二三岁,最大的二十出头,一般来自沈阳郊区农村或附近其他城市农村地区。
很多青少年都是从迪吧开始接触“药圈”。据白刚介绍,迪吧为了铺垫人气,一般情况下,对于未成年人“来者不拒”,“以前还专门有‘小摇子’套餐,就是100块钱两瓶酒加两个可乐,即使‘小摇子’还是消费不起也没关系,把他们吸引进来有人气。”
18岁的王龙曾经就是一名“小摇子”。他自述14岁时第一次跟朋友去迪吧,就像进入了新世界。一起去的朋友给了王龙一板镇咳药——氢溴酸右美沙芬片,“他说这玩意儿好玩,你试试。我开始不想试,后来他说你这都不敢吃啊,一激我,我就吃了。”王龙记得,第一次吃完后,“跟喝多差不多,感觉身体不是自己的。”飘飘忽忽的感觉过了一周才彻底消退。
在上述人群中,被滥用药物不断迭代,现在成为“新宠”的是尚未被列管的泰勒宁。
那些被滥用的非列管药物
“说墙上全是蚂蚁、虫子。”高莉对财新记者回忆初次听到儿子曹枫突然抽搐时说的话。她后来才知道,儿子所谓的癫痫发作和说胡话是因为吃了盐酸曲马多片,而且从2005年17岁的时候就已开始,“到现在,13年了”。这是他成瘾的开始,而这类药物如今纳入政府对成瘾物质的目录管理。
有成瘾性的药品通常分为麻醉类药品和精神类药品两大类。根据《禁毒法》,除了鸦片、海洛因、甲基苯丙胺(冰毒)、吗啡、大麻、可卡因等传统品种,其他能够使人形成瘾癖的麻醉药品和精神药品(麻精类药品)都被视为毒品,应当“列管”,即纳入管制品目录。由此严禁其作为毒品的使用和流通;同时,依据医疗、教学、科研的需要,麻精类药品可依法生产、经营、使用和储存,但必须仅用于上述目的以及严格限制用量和流通。
根据联合国颁布的《1961年麻醉品单一公约》和《1971年精神药物公约》,麻醉品包括阿片类药物、吗啡制剂、可待因等,精神药物则包含巴比妥类药物、苯二氮卓类药物、各类致幻剂和中枢兴奋剂等。此外,烟草、酒精等物质也易让人产生依赖性,但未被国际公约列管。
上瘾
多数针对青少年药物滥用所做的分析指出,处于家庭、学校、社会三不管地带的青少年群体中,环境俘获效应明显。
一些药物滥用的青少年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回归正常的人生轨迹,与药物断联,王龙就是一个案例。只在摇头蹦迪的时候才会吃药的王龙还未上瘾,加之没有经济来源令他无法负担成瘾性更强的其他药品,所以刚刚成年的王龙没有向药品再进一步。但在现实中,有人会从滥用变成上瘾,从此与具有成瘾性的处方药难以分割。
“应该让人们意识到,这个社会不仅是有人在吸毒,还有人在嗑药。”于楠说。他并不愿意和圈外人过多交往,之所以接受财新记者的采访,是希望让相关人群的现状和吃药乱象引起重视。
泰勒宁之争
在所有处方药中,泰勒宁的高成瘾性被多位受访者反复提及。曹枫说,在此前数年的吃药经历中,他从没有出现过像停用泰勒宁时那么强烈的戒断反应。
广州晴日心身专科诊所创始人何日辉告诉财新记者,在没有被列入《精神药品品种目录》和《麻醉药品品种目录》管控的处方药中,泰勒宁是成瘾性最高、最值得关注的药物。除了极强的成瘾性,泰勒宁还具有代谢较慢且戒断反应强烈的特点。北京和睦家医院原药剂师、问药师网创始人冀连梅曾撰文指出,处方药泰勒宁的滥用情况甚至比列管的新型毒品芬太尼更值得警惕。
泰勒宁进入中国21年,曾游走于列管和非列管药物目录,这似乎与疼痛管理的监管理念出现调整有关。
地下链条
中国对列管药物的管理日趋严格。
但相比之下,非列管药物易于获得。张翔由于痛风和骨折接连被开出六盒泰勒宁,在出现失眠、眩晕等戒断症状后,他先后去上海、无锡等地的多家医院求过药,“配药医生有些会看我的病册,大部分会直接开。”张翔认为,许多医生都不清楚泰勒宁的使用规范。
难以追踪的处方
由于医生对药物认识不足,加上药企、经销商等利益驱动,一张张处方被开给患者,而这张处方未来流向何处却难以知晓。据多名受访者陈述,患者可轻易凭一张医院处方去不同地方反复开药,甚至无需处方就能买到药的线下药店及网络渠道也大量存在。
“我们需要一种特殊的管理办法,要有电子处方监控。”李建华告诉财新记者,这一技术应包括电子处方记录和预警系统,可追踪购药者行为,医生或药师可通过患者身份证号查询其开药记录,如果发现患者频繁出入医疗机构开具有成瘾性的药物,应当进行预警。
但在现实中,打通医院与药店的电子处方系统目前仍处于探索阶段,预警系统则从未建立。
三不管地带的青少年
即使打通医院、药店等不同销售终端信息,并对开药行为异常的个人进行监控预警,要完全防住处方药滥用,仍有难度。
“我们现在说有黑市,尤其是网络上,要监控起来难度是相当大的,一些药物会变着各种名字或者暗语在网上售卖,这监管就很困难了。”李建华说,这些药物或是私人合成,或是通过非法渠道流弊,“只有需求量减少,才会让供应链萎缩”。
李建华所说的“需求”,指的是滥用药物的人群,这其中,那些所谓的“坏学生”“不良少年”“留守青少年”等缺少社会关注的青少年群体,更易发展成药物需求者,应该注重预防,给予帮助。但现实是,这部分人群反而更易被忽视。
戒断艰难
对于成瘾者来说,自行戒断存在困难,而非列管药物成瘾,并不纳入强制戒除的范畴,需要成瘾者自费寻求治疗。现有治疗机构费用高、专业性薄弱等问题,也将成瘾患者挡在门外。
多数选择自行戒断的成瘾者,都提及曾用不同的药物替代戒除,比如,用曲马多来戒泰勒宁,或者用止咳水戒曲马多。然而,这些受访者的经历表明,他们最后大多都染上不同类型的成瘾性药品,这种药物依赖-上瘾-用新的药物辅助戒断-对新的药物上瘾-再次戒断,就像一个没有尽头的死循环。
“每一个替代的治疗方案,它一定是要有原则性在那里。”广东一家公立精神病医院物质依赖科的主治医生告诉财新记者,比如说选择替代药物时,一般会选成瘾性弱一些的同类药物,不能用更强的药物。这位不愿具名的医生指出,治疗药物依赖有三个步骤:首先,替代性药物要有足够剂量,不会让患者刚开始停药时有明显的不适;其次,要逐渐减量,就是接下来要慢慢减少剂量,具体减少多少剂量也会有相应规则;最后,要逐渐减掉,直到最后间接停药。“每一步都有很强的指征。”他强调,比如说间接停药这个步骤,一般不超过三个星期就一定得把替代性药物停下来,要不然就会容易形成二次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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